一般路过同人女 多墙头流窜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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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敦】Lumikuningatar

之前童话合志的稿,白雪皇后paro,是芥敦+色反转芥敦。

本来写得太菜了没想发但是想凑个文章数就放出来了,等我有时间一定写个更狗血的四角恋。



第一个故事:魔鬼和他的镜子
  
  世界上的东西分成好的和坏的,善良的和邪恶的,美丽的与丑陋的,智慧的与无知的,但它们之间的界限并不那么泾渭分明,大智若愚确实存在,亦正亦邪之人当然也有,这些保管在潘多拉之匣中的品质大约只有在美好的童话世界才能彻底分得清楚。
  
  我们今天要说的是一位魔鬼。曾经有很多人见过这位有着轻盈的、鸦黑色翅膀的魔鬼,有人说他是带来福祉的救星,也有人说他是灾祸随行的撒旦,他似乎会实现人的愿望,又会夺走他们珍贵的东西,没人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思量才做出这一切的,但唯一被口耳相传下来的一个事实是,这位魔鬼似乎憎恨安琪儿与“我们的上帝”。
  
  现在魔鬼正站在所属威尼斯的穆拉诺小岛上,玻璃工匠们将亮晶晶的锡箔贴在玻璃背面,再倒上浓稠的液态水银,一面镜子便诞生了。相较于青铜镜,更为精致神秘的水银镜要更受城内王公贵族的青睐,魔鬼好奇地探头去看时,镜子清晰地映出他的脸。
  
  “这种简单又惹人爱的小玩意儿,”魔鬼坐在青砖瓦檐上想着,“我倒是也能做出来。”
  
  于是他带着这个想法乘着风回到自己家中,经过一番鼓弄后,他也制成了一面镜子。
  
  不过这面镜子和世人印象中的大不相同,它是一面带有魔力的镜子,凡是一切美好的、珍贵的东西,映照在镜子中时就会化为乌有;但若是这些事物中拥有任何一点肮脏的、丑陋的因素,那它们会在镜子中被放大扩展无数倍,显得更为突出,甚至变得比原形更为糟糕。
  
  没人知道魔鬼想要用这面镜子做些什么,他带着镜子走过很多地方,美丽的姑娘看见自己容貌上巨大的瑕疵吓得花容失色,睿智的老人看见他过去人生中的愚蠢变得痛心疾首,魔鬼走走停停,逢人便把镜子递出去,结果往往是他意料之中的糟糕。
  
  他咯咯地笑起来:“真是有趣。”
  
  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要是大部分时间都能获得成功,那么难免会翘尾巴,甚至魔鬼也是如此;或许他有什么别的考量,但大家都不得而知,大家所知道的是,魔鬼生出了不合常理的想法——
  
  既然善良的思想与虔诚的心灵在这面镜子中出现时都会变得扭曲,那么天堂又如何呢?
  
  他想要看看那位圣洁的安琪儿和那所谓无上的“我们的上帝”是否也值得他讥笑一番。
  
  于是抱着这个想法,在云朵叠成一片纯白色的深海时魔鬼伸出那双轻盈的黑色翅膀,穿过弥漫的雾气腾空而上,直冲云霄。云翳在他身边打散又重聚,风呼啸而过,魔鬼紧紧抱着镜子,穿破气流飞向万重天之上的光与热。
  
  在他接近那扇紧闭的隐秘之门时,变故发生了。
  
  有一对巨大的羽翼从他头顶掠过,纯白色的羽毛被翅膀带起的呼啸的风吹落下来,擦过魔鬼的脸颊飘向很远的地面之上。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令魔鬼睁大眼,他看向那位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安琪儿,安琪儿似乎也感应到他的视线一般同时转过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这时魔鬼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安琪儿看着他,神色中隐隐有什么感情在流动。魔鬼朝着日光的方向伸出手,安琪儿就沐浴在那片空茫而刺眼的颜色下;但在魔鬼伸手的时候又一片羽毛落下来停在魔鬼的手背上,它的温度是那样灼热,仿佛要连同世间所有黑色的罪业一起燃烧为灰烬。
  
  它在魔鬼的手背上留下羽毛灼烧过的印记,魔鬼因为疼痛而瑟缩,于是羽毛擦过肌肤继续飘往地面;但是与此同时,镜子也从他怀中脱落了。
  
  最终安琪儿还是沉默着,转身飞向了更远更明亮的天际,上帝的使者将替全能的主完成那些不必由主亲自假手的事务,无欲无求,他们从不会为什么人而停留。
  
  这一点我也是早就知道的,魔鬼看着手背上的痕迹与空无一物的掌心,安静地想。
  
  落下的羽翼穿透云层后便化作纷纷扬扬的银色落雪,它们为干燥寒冷的大地带来第一场丰收;只是无人注意,这些银色颗粒并不全然是晶莹的芒星晶体,因为那时镜子也一并从高空中跌落,化为无数亮晶晶的、数不清的碎片纷飞散落在白雪的碎屑中。
  
  无法控制,亦无法停止,镜子做出比以前还要更为扭曲的事情来,那些碎片实在太过微小,有些落在人的眼睛里,那人眼中所见的世界就会失真,他们能看见的只有事物最坏的那一面;甚至于有些碎片落在人的心里,那么很不幸,这人的整颗心便会变得僵硬,像冰天雪地一般寒冷。
  
  魔鬼坐在云端看着失控的万物,他只觉得一切十分有趣,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安琪儿飞向天际,魔鬼打碎镜子,神爱世人,爱他们仇恨与邪恶,爱他们妒忌与傲慢,爱他们丑陋与贪婪,爱他们一切劣根的源泉;创世之纪的毒蛇吐出鲜红信子诱惑女人吃下禁果,于是原罪降落,泥土与骨肉从伊甸之中被放逐,人类成为善与恶最初的殉道者。
  
  这是故事的开始。

  
  
第二个故事:白雪皇后与小男孩
  
  光明出现的地方必定有阴影与之随行,像不成文的规定,自古如此,繁华都市的背面永远存在肮脏、破败、流浪狗成群的贫民街窟。
  
  芥川龙之介和他的妹妹就住在这座大城中最狭窄的一条街道的地下室中,那儿常年阴暗潮湿,淡绿色的苔藓附着在腐烂的木材上,阳光永远照不进这个仿似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他病得很严重。从出生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躺在床上,拖着这样一副残缺破败而苍白的躯体苟延残喘着,他已经数不清这到底是自己熬过的第几个冬天,但他明白,两人已经拿不出治病所需的钱财,他快要死去了。
  
  银安静地陪在床边,她坐在矮凳上,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芥川龙之介在透过栅栏格窗无言地打量窗外灰暗阴冷的天空时,这个小女孩突然开口了,她问:“哥哥会死吗?”
  
  芥川转过头去看她,女孩柔顺的黑发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很平静地回答:“会的。”
  
  “……”银细微地颤抖一下,“那么,人死掉之后会到哪里去呢?”
  
  芥川龙之介听出她强撑镇定之下的不安、胆怯与哽咽,这时他才意识到妹妹的年龄还不足以直面承受死亡,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咳嗽两声,伸出手抚摸银的发顶,银温顺地低下头,好让他不至于那么费力。
  
  “只要有一个好孩子死去,就会有一个上帝的安琪儿飞到世界上来。他把死去的孩子抱在怀里,展开他白色的大翅膀,在孩子生前喜爱的地方飞翔,然后他们会摘下一大把花,一直飞到天上去。”

  他已经全然不记得这是何年何月烙印在头脑中的故事了,或许是街角拉手风琴的流浪汉曾低语过的传说,或许是友善的婆婆曾用心编排过的故事,没有什么更深刻的意义,他却仍旧愿意转述给银听。

  像是什么之中生出的微弱信仰一直支撑着人们在孤独寂寞中踽踽独行。
  
  芥川银眨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开口:“是很远的天上吗?那儿会很美丽、很温暖吗?”

  “会的。”芥川龙之介点头。

  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着,建筑物的影子逐渐偏移,窄细的栅格窗中不再有暖阳的碎片洒进来,芥川龙之介这样静静躺了一会儿,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光。

  但那光辉之中空无一物。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快要死去了。

  芥川龙之介并不想让妹妹看见自己死去的样子,他勉力咳嗽两声,转头对银说:“天就快黑了。去把油灯点燃吧。”

  银乖巧地跳下椅子到桌后去寻找火柴,芥川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至少他不想让银留下更为糟糕可怖的回忆。

  但是在银转身的那一刻,一片镜子的碎片被北风从狭小的窗口吹进来,这时教堂的钟声敲响了九下,有一群白鸽扑棱着飞过漆黑夜空,在一片簌簌声中,碎片落在了芥川的心上。

  或许是受到了镜子的影响,在银踮着脚背对他时,芥川龙之介突然能够从床上坐起来。他的心此刻已经一片冰凉,所以并没有出声理会自己的妹妹,只是静静地跳下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独自走进外面的冰天雪地去了;等到银举着油灯跑回来,床上已经空无一人,这个天真的小姑娘怔怔的,但霎时间,她想起一刻钟之前从哥哥那里听来的故事,她相信哥哥是被上帝派来的安琪儿带走了,于是她放下油灯跪在地板上,在胸前画起十字,阿门。
  
  北风呼号,外面正在下着雪,寒冷从每一处严丝合缝的屏障中肆虐而入,芥川龙之介穿着很破旧的衣服,并不能抵御严寒,他只在积了雪的街道上走出几步,就在生满青苔的青砖墙旁边倒下了。
  
  他似乎无法正确理解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平静地睁着眼睛直视前方,有好几片雪花在他面前徐徐地落下来。

  其中最大的一片就落在芥川龙之介的眼前,这朵雪花越长越大,开始在黑夜下发光发亮,最后长成一个白发的男人。他身上穿着厚毛的白色皮袍,最细的、像无数星星一样织成的白纱披在上面,他的头发也是白色的,除了那双眼睛,男人身上再没有纯白以外的任何颜色,好像他整个人是冰块做成的。

  但他的确是有生命的。

  男人低下身,触碰到芥川脸颊的手指像冰块一样寒冷。
  
  “你好像快要死了,”那人说,“但这并不是你的过错。若你能够接受的话,死亡会赋予你永恒的平静。”

  芥川龙之介动了一下手指,他勉力抬起头,视线撞进男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平和,也没有安静,紫色和金色交融的光滞留在眼中,并不生动。

  那人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不愿意进入上帝的国度,那么你大可以一同随我来。”

  他对芥川伸出手,有几片雪花落进他掌心,却并没有融化,维持着它们原本的样子在苍白的月光下熠熠生光;芥川龙之介怔怔地看着闪烁着的光点,慢慢伸出手,放进男人过于冰凉的掌心,那些雪花因为感应到他身上仅存的一点温度,逐渐化为几点晶莹的水珠。

  男人拉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来,雪花从两人身上安静地簌簌滚落。他对芥川龙之介说:“我无法赋予你生命,但我将令你忘却死亡。”
  
  说着,他在芥川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那是多么冰凉的一个吻,寒冷简直要一直透过这个吻把冰霜结在他的整颗心脏上。最开始时芥川因为这股过于异样的凛冽嘴唇发青,但是很快的他就不觉得寒冷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他便觉得舒服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严寒之中。
  
  “你变了什么戏法吗?我现在已经不觉得寒冷了。”他说。
  
  男人没有回答,只在他额头上又吻了一下,第二个吻使芥川龙之介忘记了他的妹妹、他认识的所有人与包括死亡在内的之前的所有一切,正如他所说,他赋予他生,但无法再给予他生命。

  冰一样的男人对芥川伸出手,说:“和我一起来吧。”
  
  芥川龙之介不再犹疑,握住这个男人的手,他带着他一起飞到了乌云上面去。暴风在吹着,呼啸着,好像在唱着古老的歌。他们飞过树林和湖泊,飞过陆地与海洋,;在他们的下边,狂风在怒号,豺狼在嚎叫,雪花闪着银白色的光。云层上飞过一群尖叫的渡鸦。但更上面亮着一轮明亮的月亮,芥川在整个漫长的冬夜一直望着它,最后天亮时,他在还不知道名字的男人脚下睡着了。

  
第三个故事:小男孩在花园
  
  “我的名字是中岛敦,”男人这样告诉他,“从今天起你可以生活在这里。”

  在此之前芥川龙之介从未听说过在哪里生活着这样一位人物,人们称呼他为白雪皇后,凡是雪花最密集的地方,他就会出现在那里。他是最寒冷的一片雪花。他常常在冬夜飞过城市的街道,朝窗子里面望;窗子上结着奇奇怪怪的冰块,好像开着花朵似的,像梦幻的传说一般不甚真实。

  但是他现在正与白雪皇后一起,白雪皇后是确实的、不容为人否认的存在。
  
  白雪皇后的宫殿坐落在北冰洋的斯匹茨卑尔根岛上,那儿属于挪威,是极北之地,宫殿的墙是由积雪筑成的,刺骨的寒风就是它的窗和门,白雪皇后的大厅里是空洞、广阔和寒冷的。
  
  色彩绚烂的北极光把整个宫殿照亮时,在宫殿正中央的冰块底下能看见一座花园——花园是从哪里来的呢,谁都说不清楚,但是这座花园是多么美丽、空气是多么香甜啊!这里盛开着人们能够想象得到的每一季的花儿,任何画册也没有这样多姿多彩,这样美丽。
  
  芥川龙之介的住处就坐落在花园之中。他好像长大了,又好像没有,他的心已经忘却了死亡和这世间一切的东西,他只是在花园中生活、成长,和时间一同流逝着。
  
  卷丹花生长在距离芥川龙之介最近的的地方,它吐着花蕊探出头,又好奇地看见芥川龙之介在摆弄几块尖利而完整的冰。
  
  “瞧呀,他又在玩那个拼字游戏了,”卷丹花摇晃着花茎,“一成不变。”
  
  其他的花儿听了这话,也都顺着微风一起一伏,配合着笑了起来。
  
  它们并未影响到芥川龙之介,他仍旧专心盯着自己的玩具。牵牛花见状好奇地卷着藤蔓爬到他腿边,向他问道:“你好呀,小男孩。你想要拼出什么样子的图案来呢?”
  
  芥川龙之介保持着先前的样子,语调平静:“永恒。”

  这是中岛敦交予他的一个任务。那一天白雪皇后从华丽的、厚重的白袍下取出长方形的盒子交给他,那里面就装着这些形态各异的尖利冰块。中岛敦开口时的语气似乎总带着些若有似无的叹息,芥川龙之介不知道他是否本就如此、或者只有在面对自己时才会透露出悲悯,但他从未在皇后的宫殿中见过别的客人,因而他想得到的答案也无法求证。

  “如果你能拼出这个图案的话,你就是自己的主人了。到了那时——”

  那句话就停顿在这里,中岛敦似乎想到什么,垂下洁白的眼睫不再言语。

  到了那时的话。

  芥川龙之介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中岛敦对他来说像是被皑皑白雪包裹着的团团谜题,他与他之间似乎横亘着千万终年不化的寒冰积雪,那股像是从寒武纪开始便不断累积下来的令人泄气的距离感将两人完完整整划分进不同的两块区域。
  
  他不曾强求什么,但他想要把这两个字拼出来。是不是完成了那人交给他的拼图,就能再靠近他一些、再多了解他一些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这里所拥有的只是乐于孤芳自赏的花儿与冷峻无言的冰雪,尽管芥川从未放弃过,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组成他想要的永恒:那是最复杂、最理智的图案。
  
  花儿们都窃窃私语起来,簇拥成一团的雪球花轻轻点头,开口说:“我知道,是皇后,皇后告诉他,如果他能拼出‘永恒’——”
  
  它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其余的花儿急切地催促,继续说呀,继续说呀,但雪球花闭嘴不语,仿佛之前又没有开口了。
  
  芥川龙之介在这时抬起头来:“为什么你们要叫他‘皇后’?”
  
  花儿们你看我,我看你,并不说话,都静默下来随风摇曳。
  
  芥川龙之介把视线投向不远处的中岛敦,他坐在冰湖中央,他认为那是天地间最公正的一面镜子,能够映照出世间一切苦厄与幸。
  
  中岛敦留下来的是冷冷清清的、单薄的独自一人的背影。
  
  这些年来他又有没有真正在乎过什么呢?芥川收回眼神,他低头看散落的冰片与镜面般光滑的一整片冰原,光线反射出中岛敦的影子,洁白的、单调的,几乎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他忘了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从那个寒冷的雪夜开始他就一直呆在这里,外面的世界怎样都好,那些都是与他无关的事情了;中岛敦却不似他这般单纯,白雪皇后看上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但他很少一直待在宫殿里,像遇见芥川龙之介的那个晚上,他似乎总会出现在某些特定的场合去寻找什么。

  比起他所追寻的那些事物,我是更为无关紧要的人吗?

  芥川龙之介这样想着,再次看向孤独地坐在湖面上的白雪皇后,那人察觉到他的视线,偏过头静静看了他一眼,极光似的眼眸中大雾弥漫。

  他握紧手中的拼图。
  
  小男孩仍旧没有拼出他想要的“永恒”。

  
第四个故事:白雪皇后与魔鬼的谈话

  晨昏线与北极点交错的那一天中岛敦第二次带着芥川龙之介坐上雪橇,他们出发去一个光与暗交界的地方拜访朋友。
  
  皇后仍旧穿着那件落了雪的华美厚袍,星辰似的雪沙沿着他们行进的轨迹一路洒落,云层之下的天空飘飘漾漾降下细雪。

  自相遇以来,这是芥川龙之介第一次与中岛敦同行,他坐在中岛敦的身边抬头去看他,白雪皇后的侧脸如同冰雕一般完美而精细,不为万事所动。
  
  “我们这是要去见谁?”芥川问。
  
  “一位故人。”皇后这样回答。
  
  雪橇飞跃高山和峡谷,经停长河与涓流,最后乘着风停在一片峰峦迭起的平原。山脉像一道分界线把世界斩开,靠北的一面荒凉无垠,寸草不生;靠南的那一面却是春光和煦、花红绿柳。

  芥川龙之介难得心生好奇,究竟是什么造就了生长得截然相反却相与为邻的两处景观,住在这里的究竟又是一位怎样的故人?

  他能够从这里稍微了解到一些不曾明朗过的、令他极为在意的关于过去的故事吗?
  
  他们要找的人住在峭壁边,敦把雪橇停在较为平整的山顶,两人徒步朝那栋屋子走去。那段看似并不遥远的路程却着实耗费了两人不少时间,直到无法再往更深处的崎岖之地行进,他们终于来到屋前。
  
  在中岛敦伸出手敲门之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芥川龙之介一眼,然后摘下自己的斗篷披在芥川身上。

  寒冷立刻将芥川龙之介侵袭了,这件斗篷无法令人感到一点温暖,即便它刚刚从中岛敦的身上被解下来——倒不如说,正因为它刚刚被白雪皇后穿戴过,反倒比普通的斗篷更要冰凉一些。

  中岛敦替他把兜帽也一并拉上,芥川不解其意,问道:“这是做什么?”

  “你的脸还是不要叫他看到为好,这样会省去不少麻烦。”中岛敦这样答道,将垂下的绳结也帮他系好。

  等到这一切做完,中岛敦再起身时却突然有些恍惚似地停顿了一瞬间。

  “怎么了?”

  被问询的白雪皇后回过神,很浅很淡地一哂:“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你长大了不少。”

  芥川的呼吸有一瞬停滞。竟然直到这个时候——他到底以为自己已经看了多久他在冰湖上无言枯坐的背影?他原来从未注意过吗?

  但这些终究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没来由的、古怪的感情,注定不见天日。

  小屋木门被敲开的时候芥川龙之介以为自己看见了一面镜子——当然不同于他心里的那一面,可是这足够令人诧异。

  面前的魔鬼和白雪皇后有着如出一辙的面孔,只是造物主在创造这两人时似乎有意避开了一切相似的色彩,他们面对面遥望着,站在敞开的大门后的魔鬼有着黑夜般漆黑的发,身着的黑色披风如同黑曜石一样闪着暗诡的光。

  芥川龙之介难掩震惊。
  
  “好久不见,我的朋友。”白雪皇后如是说。
  
  “啊呀,好久不见,”魔鬼微笑着打招呼,“我的皇后,有何贵干呢?”
  
  “是为了镜子,”中岛敦稍稍让开一些,好让他看见自己身后的芥川龙之介,“这孩子的心里有一面镜子。”
  
  魔鬼闻言便打量全身都裹在厚袍中的男孩,他有几缕发丝垂在帽檐边,露出的发尾稍稍泛着白。

  “啊啊,我知道,那面滑稽而有趣的镜子。”

  魔鬼微笑起来。
  
  “以我之见,那算不得是个好的消遣。”

  中岛敦并不苟同他的看法,语气平静地出言反驳。魔鬼倒也不生气,他摊开手,接着说:

  “那是我十分满意的杰作。”

  白雪皇后叹了一口气,他从很久之前就不善于应付这位老友,于是把话题岔开,单刀直入地问道:

  “有什么办法能将镜子的碎片从心中取出来呢?”
  
  魔鬼并不回答,他像一片永无天日的黑夜,笑容在他脸上出现时并不能令人感受到友善,甚至于,那只是扭曲的一种表现形式。

  他退后一步:“在我们谈到这个问题之前。这会是很复杂的过程,我的皇后,为什么不进来谈呢?还是说你并不打算久留?”

  芥川看了中岛敦一眼,白雪皇后的表情一贯淡然,在魔鬼发出这样的邀请后也只是略一点头便跨进了屋子。

  屋子里光线很暗,日光是从窗外斜射进来的,把几人投在地面的影子拉得很长。中岛敦并未落座,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淡淡发问:“那么我所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呢?”

  这时芥川注意到方才还站在自己面前的魔鬼悄然间消失不见,就像冰雪突然坍塌融化一般化为墨色水珠跌进虚空中。芥川愕然地睁大眼睛,旋即察觉脚下的影子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蛰伏着,并且立刻从他的身后组合升起——

  兜帽被掀开了。

  气氛一时很僵硬,魔鬼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咬住另一只手的指甲,睁大那双黯淡的眼睛看向中岛敦:“你又何必做这种徒劳无益的事情呢?”

  敦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把芥川拉过来,说:“我以为至少你不想看见这张脸。”

  魔鬼扫兴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中,又将芥川龙之介仔细地审视一遍。

  “你说得倒也不错,可是对你来说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他说,“我们都知道他不是。”

  因为一下子就被戳破的缘故,斗篷也失去应有的意义,雪白的皮袍物归原主。当冰凉的衣摆重新垂在地上时,白雪皇后发出一声叹息:“我们就这样开门见山如何?那个办法是什么?”
  
  漆黑的阴影之中,魔鬼咧开嘴,低声呢喃:

  “你知道的,我的皇后,你是知道的。只有真诚与热忱的泪能融化冰雪。但那是人类的东西,你和我都不曾拥有哪怕任何人的任何一颗真心。”
  
  中岛敦默然望着他,雪白的睫毛颤抖着,随风沙中飘扬的鸦羽一同扇动落下。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他一早知道的,他使芥川龙之介忘却了死亡,同时也使芥川龙之介忘却了人类应有的心。

  这世界上只有人的真心才是至死不渝的永恒。
  

  芥川龙之介紧皱眉头看着他们。明明这两人在谈论的是他自己的事情,但芥川却觉得他们离自己都是如此遥远,先前感受到的距离并没有因此而缩短一分一毫,这样的局面连要打破都无从下手。

  到底还缺少些什么?他按住心口质问自己。
  
  皇后和他的小男孩在魔鬼面前静静站了一会儿,起身告别。当中岛敦拉起那件披风上轻柔的兜帽时,魔鬼定定看着他的身影,问道:“你在帮他完成工作吗?即便是这样……”

  中岛敦冷冷回头看了他一眼。

  “真是稀奇,”魔鬼也垂下眼睫,“你难得会慌张。但是请安心——”

  巨大的黑色翅膀他的蝴蝶骨处破茧而出,扇动时几乎将整间屋子充斥填满,影影绰绰的空间中一时飘落不少鸦羽般轻柔的碎片。

  “——至少我无法抱着那孩子在什么地方飞翔了,这再也不会是我职责范围内的工作。”

  外面的风仍在呼啸,芥川龙之介听着凛冽的怒号声,把不解的目光投向两人,但中岛敦没有再回头,风把他的颂诗送进魔鬼的耳朵:
  
  
  “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
  
  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
  
  
  
  魔鬼被这句从圣经中挑拣出来的祷告词引得发笑。
  
  “我们的那位上帝若是真的存在,”魔鬼张开双臂,“我倒要问问,难道众生并不平等吗?”
  
  但白雪皇后没有回答,他已经和小男孩又乘上那架气派华丽的雪橇,踏着日光与星辰往燃起蓝色火焰的芬马克的方向去了。
 

第五个故事:信仰保护者
  
  像是公主拥有骑士、花儿拥有使者、孩子们的梦拥有守护精灵,绘本中描绘的故事并不全是虚构,在这片漠然冰冷的穹顶之下,在这座冰凉空旷的宫殿中,极寒之地的信仰保护者确实存在着。
  
  那么他的信仰又是什么?自从他跟随中岛敦拜访过那位魔鬼后,疑云就环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芥川龙之介盯着那块用来拼图的空白冰板,冰凌尖锐的角在平整光滑的冰面上划出痕迹。
  
  永恒。
  
  当他还在对着拼图冥思苦想时,白雪皇后的宫殿中悄然降临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身着一套纯白色的外衣,甚至连每一根发丝都泛着无暇的象牙白,那是从天堂带来的属于上帝的颜色;但唯独他垂下的发梢处染着两道墨黑,像是某种灾厄的预兆。若是芥川龙之介能进到这间备了红茶、繁花盛开的会客室来,或许多日以来缠绕在他心头的疑惑能够稍微得到一些解答——白发安琪儿的脸和他的,几乎是从同一个模具中刻印出的样子。
  
  安琪儿透过透明的冰窗看着芥川龙之介的背影,语气是跟中岛敦如出一辙的淡然:“那晚本该由我带走他,但是你出现在那里——”
  
  “这是我所犯下的错误,”皇后也一道看去,他看见芥川手中还握着冰凉的拼图,“我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我本该是他们信仰的保护者。”
  
  “即便是无理荒诞的信仰,那也被划进你的职责中吗?”安琪儿用通透的眼瞳打量着他。

  中岛敦摇头:“这是不一样的。我遇见他的那一晚就像无数时间流逝之前我遇见你们的那一个,星星都是黯淡的,飘落的只有寂静的雪,他那时带着你在挪威的格陵兰岛上飞翔。我本以为我不会感到难过,但是这里。”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

  “这里却突然感受到悸动。已经太久了,时间在我的身上也停滞住,那样全然陌生的感觉一时令我也惘然,直到我遇见那孩子后我才稍微意识到:原来我是很寂寞的。”  
  
  皇后的宫殿中刮起风,绚烂的北极光在他身后摇曳着游走,复杂美丽的色彩映衬在皇后与光如出一辙的瞳孔中。

  安琪儿久久没有出声,他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本来在逐渐褪色,但听见面前的人如此轻描淡写提起,他发觉自己竟然是清楚记得每一处细微的场景和感情的。

  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甚至连当年与他一同飞翔的安琪儿——

  “我去见了他,”中岛敦打断他的思绪,“若是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也能去见他一面。”

  安琪儿并不领情:“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皇后。你希望守护那孩子的信仰,你想替他取出镜子的碎片,但你应该懂得,只要那碎片还在,他的信仰就永远是冰凉而毫无生机的荒芜,他的灵魂仍然结着寒霜。”

  中岛敦听他这样说,又流露出面对着芥川龙之介时经常会出现的那种悲悯。

  “总会有办法的,”他像是在自语,“我知道。”

  两人便不再交谈,他们都侧着头去看芥川龙之介的背影,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身边只有缓慢游移着的绚丽极光,安琪儿和白雪皇后都如同雕像一般毫无生气地静止着,会客室中只剩花儿随风摇曳的簌簌声。

  接着,仿佛出神的时间到此为止一样,安琪儿突然叹息一声,几不可闻。

  “何况我也并没有去见他的理由。”他这样说道。

  中岛敦轻笑一下。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他轻声说,“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我们的主看起来却并不像那样慷慨仁慈的人,”安琪儿闭起眼睛,“无意冒犯。”
  
  白雪皇后被这句话逗得笑出声来,他问:“还要怎么样才能称得上冒犯?”
  
  “神爱罪人,但不爱罪,”安琪儿回答,“诚如你所说,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那么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尽管主曾告诫你‘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但我想,总会有些通变的。”

  白雪皇后起身为客人指明离去的道路,安琪儿顺着那个方向遥望,又回过头深深看了他和他的小男孩一眼。

  “最后一个问题,皇后,”他问,“你并不信奉‘我们的上帝’,是不是?”

  中岛敦视线,脸上挂着暧昧而模糊的笑容,慢慢开口:“我因冰雪的信仰滋生,而上帝没有信仰。”

  “——若我无法成为守护者,那么他对我来说与不存在又有何异?”

  当他的话音落下时,安琪儿已然消失不见,只有两片洁白的落羽徐徐从空中飘落,直至白雪皇后的脚下。

  
  
  芥川龙之介对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他还眉头紧锁着思考中岛敦赠予他的、破碎的永恒;这时他所在的位置有一簇水仙悄悄从他脚边生长出来——这花儿并不怕冷,哪怕在寒风中也能探出头。
  
  水仙并未出声,但在它自顾自唱着无声的歌时,芥川龙之介突然又想起先前的那个问题来。

  他再次问道:“为什么你们称呼他为皇后?”
  
  这一问似乎惊扰了水仙的清梦,它颤动了很久才慢悠悠开口:“哈,你或许是听说过的。从这儿再往南的位置,那儿有一座群岛、人们叫做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地方,他们的统领——好几位被叫做皇后杰出的女性。尽管比起我们的皇后来说,她们还要更为浅显简单些,但请允许我借用她们来说明,皇后们都代表一个长到令人拗舌头的美好寓意呢。”

  “比如?”

  “比如嘛——”水仙懒洋洋拉长声音,“新教圣公会的守护者——诸如此类。”
  
  那一瞬间芥川龙之介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个人立于顶端,就肩负守护者的责任,他必须去保护些什么。比起身份,皇后更像是一个职位——
  
  中岛敦一直在漫长的、无尽的孤独与寂寞中,独自支撑着人们在冰雪之中萌生出的微弱信仰。
  
  千万年以来只有他一人。

  
第六个故事:魔鬼与安琪儿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但对于连时间都停滞住的故事们的主角来说,连旧事也是崭新的;这并不复杂,故事的内容无非是关于孩童、死亡与圣洁的上帝使者安琪儿——
  
  安琪儿久违地拜访了无聊的魔鬼。
  
  正如皇后所指明的那样,他往格陵兰岛飞来,彼时那位魔鬼正站在齐腰深的白雪中同因纽特人的孩子谈论不存在的梦,白茫茫的大地之中只有他像一场纯黑的永夜,甚至连极光都无法照进他梦的最深处。

  他站在雪屋的圆弧屋顶上抱着手臂看了很久,在一个眨眼的间隙雪地中突然失去所有人类的踪影。安琪儿一顿,这时与暇白的冰雪完全无法兼容的黑色羽翼倏而伸展到他鼻尖下。他转过头去,魔鬼蹲在他身后,捧着脸微笑的样子像一只童话里的猫。

  “真是稀奇。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们的使者?”
  
  安琪儿细细打量他,魔鬼的笑容甚至称得上安逸平静,但假面一样的表情下藏着的几近是默然的那份情绪,无怨无恨无感觉。

  假若他全心全意信奉“我们的主”,那么新约所写便全然正确;只是、现在他想要的验证的却不是盲从信仰便能分辨清楚的——黑暗是否真的不会接受光?
  
  “我听说你有一面镜子。”安琪儿看了他很久,最终这样开场。
  
  “哦,是的,我本来打算带着它去讥笑你和你的上帝,”魔鬼的回答中丝毫没有诧异,“但是很不幸,当我飞到半空的时候它被打碎了。它的碎片也落到你的眼睛或者心里了吗?如果是那样,我会很高兴的。”
  
  “……所以那一天你就带着镜子停在上帝门前,”安琪儿皱起眉,“为什么要那么做?”

  此时岛上又开始纷纷扬扬的降雪,不少洁白落在魔鬼黑色的翅膀上,魔鬼看一眼,便像猫那样将它们抖落下去。再抬头时他看见安琪儿仍旧不语地紧盯着他,仿佛仍旧期待答案,于是他把目光移开,视线的落脚点停在浮起的巨大冰盖上。
  
  “为什么呢……因为无聊吧。”
  
  他这样回答。
  
  白发灰瞳的安琪儿顺着他的视线往空无一物的冰盖上环视,这片极北的冰岛上,再平常不过的平整冰面却突然唤醒他心中的熟悉感。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一般,魔鬼回过头,弯起嘴角。
  
  “你也感到怀念了吗?”他的语气就像自己也感到怀念似的,“在你死去的那一天,我曾经抱着你在那个地方飞过呢。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几百年,或者几千年?

  他继续说下去:“我搞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但那时我必须得履行使者的职责;你一直都很安静,唯独经过这里时你告诉我,你想要在这片雪原上种下玫瑰的种子——”

  “但我们都知道这里长不出玫瑰来,‘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因为耶和华的气吹在其上’,这可是你们那位上帝所默示的。”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你想要把那艳红的生命埋葬在雪地之下?仅仅是因为那时你还无知吗?”

  魔鬼像天真的孩童那样歪头问道。
  
  安琪儿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视线重新落在这位堕天使的身上,那张和白雪皇后几乎能够重叠起来的脸正做着白雪皇后绝对不会做出来的表情。
  
  他一时有些恍惚了。

  或许那位皇后是对的,他不信仰上帝,因而能够看到的比自己更多。他叫自己来见他,并不单单只为了他的小男孩心中那枚碎片,甚至——很多事情他早已看透了。

  “说起来,那镜子会跌落到人世,你也有一份责任。”似乎是觉得安琪儿已经出神太久了,魔鬼出声把他的思绪拉回来。他摘下自己一直戴着的那副黑色手套,被羽毛灼烧过的印记暴露在空气中。

  他伸出手把伤痕展示给安琪儿看。

  “是你的羽毛烫伤了我,若是上帝问起责来,你该是与我同罪的。”

  魔鬼的语气轻飘飘的,笑容戏谑,并不能令人分辨出他是真心抑或是恶作剧地想要将他一同拉下地狱——就像他一直如此想做的那般。安琪儿终于因这一句话正视了面前的魔鬼。

  “你在人间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乐趣吗?你仍旧憎恨我们吗?”

  他抱着单纯的疑惑这样问道。

  岂知魔鬼的笑容却像被什么打碎一样,一片一片慢慢消失了。

  “既然你这样问了,”魔鬼毫无感情地盯着他,并站起身,“那么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在玩耍。迫使我再也无法回到天上的也并不是憎恶——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色欲、暴食,我所犯下的原罪从来都不是划分给人类的七则罪宗。”

  他挥动黑色的羽翼低低浮在空中,凑上前与上帝的使者鼻尖相触,暗赤色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魔鬼脱下手套的那一只手此刻抵在安琪儿的胸口处,他压得极低的声音像是在默诵富有韵律的圣诗: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你听啊,这就是我们仁慈的上帝教给我的:他教我博爱、教我无私、教我一切圣人该有的高尚品行!可是结果如何呢?他教给我一切,唯独没有教给我怎么对待你!”

  风暴席卷而来。这话中的语气已然咬牙切齿,魔鬼的瞳孔似乎因为愤怒而熊熊燃烧,连暗色的赤红都变得明亮鲜艳。
  
  “我当然憎恨你,也憎恨上帝,因为你们是那么的该死的心安理得,你们毫不犹豫地抛弃感情抛弃怯懦,唯独我一人因为无用的困惑日夜在教堂忏悔——但我现在明白了,或许他是对的,因为他根本不懂得人类究竟为何列举罪责。”

  “——全因爱是自私,爱使人过激而偏执,一百种罪因爱而起!”

  他的指尖在安琪儿胸骨处又下陷几分。如果安琪儿当真生长着心脏的话,那么此刻他应当是触摸到了:鲜红的、跳动着的、富有生机的……但正如他那一天说给白雪皇后听的那样,无论是谁,没有任何人曾经拥有过一颗真心。

  安琪儿却不同,他的话语在喉头哽住,令他失语的全然只因为那个字——爱。

  他仍旧记得魔鬼从天堂坠下的那一天曾经像个孩子那样跪在上帝面前寻求答案,语气困惑而不安:“男人与女人为何失乐园?”

  他们的主没有回答,于是他又问:“既然他们学会分辨善恶,那他们仍旧相爱着么?”

  安琪儿确信他当时是看向自己的,但他未能读懂魔鬼眼中的情绪,他只听得上帝回答——

  “若你寻求天堂没有的东西,我的孩子,那么你注定要放逐自己。”

  那是使者最后一次在天堂中见到他,与他一同在雪原之上翱翔过的安琪儿跪在地上静默许久,最终把目光投向他。

  “所以,既然我无法得到答案,你也不会回应,对吗?”

  他当时究竟想了些什么?——已然全部忘记了,唯独记得,他在绝望的眼神注视下、在通透日光的普照下、在主无言的悲悯下,沉默着点了头。

  那笑容几乎算得上是惨淡了。

  “这样也好。但愿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

  说完这位安琪儿穿过上帝的窄门,义无反顾从云层一跃而下,就此开始漫长永恒的自我流放。

  安琪儿在此时记起过去的一起,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懂他曾是被那样热烈地爱过,自己的爱也是那样迫切地被渴求过。

  雪仍旧下着,轻盈的雪花落在两人的头发与眼睫上越积越厚,呼啸的寒风肆虐流窜,但安琪儿与魔鬼都将其视若无物地继续对峙。最终,在每栋矮小的雪屋都亮起暖黄色灯光的时候,安琪儿略带迟疑地开口,说出的却几乎是完全不相干之事。

  “从丹麦到格陵兰的路上你喋喋不休——大约在飞越北冰洋的时候,或许你不记得了,但那时你说,天堂的花园中,玫瑰不像人间的这样鲜艳。”

  魔鬼睁大眼睛。

  正如开头所说,这故事实在太久远太简单,甚至于模糊到叫魔鬼忘记了,曾经有一位孩子想为他在荒芜中种下一片玫瑰。

  

第七个故事:白雪皇后宫殿里发生的故事和结果
  
  “孤独的人不出意外都是笨蛋。”
  
  魔鬼说出这句话时正跟安琪儿一起飞在很宽阔高远的天空上,他们的羽翼时而交缠在一起,魔鬼就会稍稍用力把白色的那双翅膀推到一边,安琪儿的身子便因此稍微偏斜过去。
  
  “像无聊的人都很幼稚一样。”安琪儿简短地评价,“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去看看我们的皇后想要画出什么样的绘本,”魔鬼眯起眼睛,“去见证童话故事最后的结局。”
  
  现在他飞在空中,曾经灼伤他的光与热安静地待在他身边,他想求证的答案似乎已经显露端倪。
  
  
  我们安静而寒冷的皇后此时躺在碎成一千片的冰湖上,脸颊紧贴着冰面,洁白的发丝铺陈着,苍白的日光散落在他身上,将他映得像一座冰雕那样安静透明。

  他前所未有地做了梦。从数不清的无际的时间尽头开始,他曾赤着脚在雪地上画出山脉与海,他曾与冰封着时间的生命相互交谈,他曾遇见上帝的使者,在一个下着雪的星光黯淡的晚上——

  安琪儿抱着那个孩子愉快地跟他打了招呼,两人正往北方飞去,背影和谐得令人不可思议。

  我想我那时一定是嫉妒了。

  睁开眼睛时,他看见芥川龙之介正仰面躺在他身边,双手交叉着置放在胸前。冰块因为他的体温稍微融化一点,因而垂在两边的发梢被濡湿了,他的眼睛很安静地闭合着。

  他终究还是人类,中岛敦盯着反射出日光的小滩水渍想,当我——当白雪皇后躺在这里时,只是冰块与冰块的重叠,但这个孩子,他仍旧切切实实是拥有温度的。

  芥川龙之介这时睁开眼睛,偏过头与他对视。

  “你在看什么?”

  中岛敦站起身,像之前相遇的那个夜晚一般对芥川伸出手,将他从湖面上拉起来,一千块冰湖的碎片如清明的水银镜那般把他们的身影映成交错着的一千个相同的模样。

  皇后冰冷的指尖触到芥川的脸颊,轻叹着开口:“是我的予取予求过于贪心了。”

  他明知道,当镜子的碎片融化时,芥川龙之介的灵魂就要升到天堂去,他用吻困住本该陨落的星星,于是流星从星轨上脱离,世间万物不易察觉地偏移失衡。

  中岛敦一早便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取出镜子,但他们走在莫比乌斯环上,镜子的碎片与白雪皇后的吻使芥川龙之介的灵魂结上终年不化的冰霜,同时也使他逃离本该到来的死亡;只是白雪皇后仍旧想守护他的信仰,他不希望芥川只能看见绝望与荒芜——

  那样更像是在重蹈他的覆辙。

  所以他才想要让芥川龙之介拼出“永恒”,唯有永恒能让灵魂永驻,即便镜子的碎片被取出。

  芥川龙之介似乎从那个夜晚开始就不再能真切感受到寒冷,但皇后的指尖游走在他皮肤上时他仍旧为绝望的冰凉所感染——这份空洞究竟是经由了多少光年所沉淀下的呢,遥远的过去中他又用这双手触摸过多少人的寂寞?

  他想要抬起手握住中岛敦的手指,但皇后的余光瞥见地上那幅未完成的拼图,很快把自己的手抽离,男孩的手中只握住一片清濛的空虚。 
  
  “我无法令你得到永恒。你需要的是人类的心,但我不曾拥有那种东西。”白雪皇后捡起一块冰片,透过它去看遥远的上空比月光还惨淡的白色日光。
  
  “你寂寞吗?”芥川龙之介却这样问。
  
  中岛敦并不回答这个问题,雪白的长袍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披落下来,他给了芥川龙之介一个带着寒气的、冰冷的拥抱。

  芥川不明白这个拥抱的意义,当他正欲开口时,两位不速之客像雪花一样无声降落在寒冰结成的长檐上,肩并着肩坐下;白雪皇后看见这两人,神色一动,但随即魔鬼竖起食指抵住嘴唇,制止了他的话语。

  “我只是来看看这场离别会不会令人潸然泪下,”他说,“你大可以不用在意我们。”

  芥川龙之介因为他的话语回过头,随即立刻被安琪儿的面容吸引住目光。他难以置信地在几人之间打量着,眉宇之间几乎出现动摇——

  “你现在是想让我离开你身边吗?因为那个人?”

  他指向待在魔鬼身边的安琪儿。

  中岛敦把头撇开,视线尽头是白茫茫的日光与雪。皇后仍旧是那位高贵而遥远的信仰守护者,他避而不答,只是说:“你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魔鬼因为眼前的状况大笑起来,他凑近安琪儿的耳边问:“他在嫉妒呢,是不是?”

  接着不待皱眉的安琪儿回答,魔鬼便遥遥朝芥川喊道:“你可不要搞错!皇后的小男孩是你,但这一个小男孩是我的。”

  早已脱胎换骨但仍旧被称呼为小男孩的安琪儿轻轻瞪了魔鬼一眼。
  
  一直安静的中岛敦对这场小闹剧全然不闻。

  “你还有一个妹妹,”他对芥川说,“她是善良、真诚而美丽的女孩儿,或许你不记得她——这是我的责任,但她一定会为你而哭泣。”
  
  说着他向陪伴了他很久的男孩伸出手。

  “你应该回到她身边去。”
  
  芥川龙之介久久地沉默了。当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曾经信奉上帝,但是上帝并不能提供他们生存所需的黄油、面包和铜币,在无尽的寒冷与漫漫的长夜中,曾经对着他伸出手、给予他生命与光的就只有中岛敦一人。
  
  比起回归温暖,他更希望待在这片寒冷身边。
  
  “你需要我吗?”他问。

  
  
  “所以就像我说的,孤独的人不出意外都是笨蛋,”魔鬼在一旁点评着,“依我之见,即便镜子的碎片落在你心里,你也仍旧称不上是我的杰作。像我说的,爱绝不是——”

  “你今天的话实在够多了,”安琪儿打断他,“我听闻你只是来见证结局。”
  
  魔鬼撇嘴:“好吧。”
 
  芥川心里那面镜子这时轻轻闪耀了一下,他沉默着,慢慢抬起一只手握住中岛敦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在叹息。
  
  “——如果这是他希望的。”

  那么这就可以成为最后的结局。皇后理所当然这样想着,“预想”和“期待”总是有出入的,即便中岛敦留恋他的陪伴,终究无法拯救他的灵魂。
  
  他拉住芥川龙之介的手,一步一步朝雪橇走去,魔鬼和安琪儿都在身后看着他们;当两人距离分别只剩几步之遥时,芥川突然停下脚步。

  皇后偏头,不明所以。芥川龙之介接受着目光的注视,仿佛是为了把先前没有说完的话说完一般,他开口了: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那么我会离开;但我会用余生来寻找你——即便你躲到天边去。”

  中岛敦讶异地睁大眼睛。曾经蜷在他脚下睡着的小男孩脸庞的线条已经逐渐硬朗,眼神中透露着笃定与坚毅,仿佛要把沉寂的冰山唤醒——他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他脸颊滑落了。

  那颗透明的眼泪滴在芥川龙之介的手背上,灼热的温度一直传达到他被冻结的灵魂深处;于是芥川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酸涩起来,眼睑逐渐变得湿润,等到泪水滑过他的皮肤,镜子的碎片被融化冲刷了。
  
  他们怔怔对视着,并未注意到阳光用他们双手紧握的影子在地上写出两个纠缠的文字。但一直注视着两人的魔鬼平和地弯起嘴角,与身边的安琪儿对视一眼,翕动嘴唇满意地将那两个字拼读出来——永恒。

  
第八个故事:尾声
  
  “所以我的皇后爱上了他的小男孩,现在他们两个人可以共享那份令人寂寞的永恒了。”
  
  魔鬼像孩子一般晃动着双腿,他眯起眼睛,凑近那位显得有些圣洁的上帝的使者,愉快地微笑起来。
  
  “那么你又如何?你会爱上我吗?”
  
  安琪儿没有回答他,他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寒冷的夜晚,他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这时一位安琪儿带着笑容从窗边探出头,他问:“你想要和我一起去飞翔吗?”

  然后那时他在心中发誓,假若安琪儿感到寂寞,那么他愿意为他在最寂静的雪原深处种下一簇最鲜艳的生命。
  
  “——这要看你值不值得让一个人到天边去找你。”
  
  安琪儿回答。
  
  魔鬼眨眨眼睛,快乐地笑起来。他们此时离开了白雪皇后那儿寒冷和空洞的壮观,站在教堂的塔尖,神父坐在上帝的明朗的太阳光里高声地念着《圣经》:“我实在告诉你们,凡要承受神国的,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进去。”
  
  “这让我想起皇后念给我的那首颂诗。”魔鬼说。接着他把这首诗念给安琪儿:
  
  
  “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
  
  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

  
  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叩开了上帝的门,那时神父对他说“除非你成为一个孩子,你决计进入不了上帝的国度”,可是上帝那儿没有他想要的,万能的主未曾教会他如何像人类一样去爱,于是他从天际堕落下来,但最终一切还是回到了原点。

  魔鬼看向身边的安琪儿。
  
  “如果你愿意找到我,那么我希望你在春天来;在一个青枝绿叶、开满美丽花朵的春天,你把玫瑰送给我,我们就可以手挽手,一起做一场大梦。”
  
  然后一觉睡到暖和的、愉快的夏天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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